日前,和一群朋友吃饭,说起一个冲突。一个衣冠楚楚的经理人站在那儿,愤懑地讲她的道理的时候,我突然冒了一句,我说,姐们,您这不行,您得把这身旗袍脱了,再把鞋脱了,穿个大裤衩子,拎着上衣,抖着奶出去,大声吆喝,一定就把对方给干倒了。大家都乐了,说你这太有画面感了,这什么招啊。我停顿一下,告诉他们,这叫“泼妇原理”。
这话还要从野蛮生长时代的路数说起。我们在做生意时候,总是会遇到一些冲突;社会上的人和人之间也经常会有些冲突。于是,我就时常观察,什么样的人在这种冲突、特别是在人和人之间的冲突中,会从心理上、手段上、方法上、气势上最终取得实际的好处,而且还能够泰然自若地收获这些好处?
我发现,有一种人特别有意思,这种人就是泼妇。泼妇和贵妇吵架,不用猜,泼妇一定赢。为什么呢?百度有云,“所谓泼妇者,就是高声叫骂的,不按章法出牌的,以道德底线以下的中年妇人为主”,这句话活生生地说出了“泼妇原理”最重要的几个要素。
第一,就是高声。而且胡搅蛮缠,大声叫骂,不怕围观的人多,甚至有意召唤来更多的人,因为她不怕丢脸,甚至没脸可丢,因为脸早就掉在地上了。也就是说,世俗的道德、习俗、风俗对她已经没有约束力,所以她不怕人多,而且越多人围观,她越来劲,这是一条。
当人多也不能让她得逞的时候,还有第二条,撒泼。最典型的做法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衣服扯烂,露出肥厚的腰,再抓起一把泥土抹在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天抢地,做出一副被侮辱、被蹂躏、被欺负的样子。
这个时候,贵妇往往是什么反应呢?首先,看见人多,贵妇首先就已经架不住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有脸面,要讲道理,要按照规范去做一件事情。见到这架式,围了这么多人,而且贩夫走卒之类的什么人都有,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说,她一下子脸就先挂不住了,觉得自己一定不能有违道德底线和对方一般见识。这贵妇在心理上先就怯了,于是很快放弃了自己的道理和原则,丢下几个钱(利益),打发了泼妇,马上转身离开。先赔偿,这是最常见的贵妇的反应。
如果脾气稍微犟一点的贵妇,可能就会申辩,说两句自以为有才识、有道德、有情怀的话,并试图讲出点道理来指责这个泼妇。在这种情况下,泼妇的反应就是从地上跳起来,扑上去连抓带扯。这时,贵妇往往不堪羞辱,转身落荒而逃了。她可能一边跑,一边嘴里还碎碎念:不跟你这种人一般见识,太没有道德了、太野蛮了。
但这个时候,泼妇不但收获了众人赞赏的眼光甚至是掌声,而且会捡起地上贵妇留下的一篮鸡蛋、一张信用卡、一沓钱,拿到了一切好处。她志得意满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就走了,又去享受她那市井但快乐的生活。
这样的一个过程,我看得多了,这种民间所谓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就把它叫做“泼妇原理”。
我时常会想,这个贵妇既然已经很文明、很有道德了,为什么她不能最终取胜呢?她手里难道没有法律的武器吗?她难道真不占理吗?她难道姿色不如人吗?她难道学识、修养不如人吗?她为什么会败下来呢?
半年前,我去了波兰的克拉科夫,去看了二战期间德国人屠杀犹太人的集中营奥斯维辛。我在那里发现一个特别令人震惊的现象。
犹太人一火车一火车地被拉到集中营,德国人其实很少,看守这些集中营的德军并不多,大概也就犹太人数量的1%。但是这1%的人命令所有这些衣着光鲜的、受过教育的、信教的、文明的犹太人,拿着自己的东西从火车站上下来。德国人先是命令他们男女分开,再命令他们老幼分开,再命令他们病弱的和强壮的分开,然后让这几批人在指定的位置站好。在这个过程中,大家并无任何的反抗。
然后,德国人会先让那些老弱病幼的人去毒气室。这些人就按照要求一步一步地走去毒气室,取下耳环、眼镜、金牙、手表等等值钱的东西。最令人惊异的是,直到最后一刻,走到毒气室门口,他们还是会按照德国人的命令,把外衣也脱掉,只留一个裤衩,然后排着队走进毒气室。
第二批进去的人,甚至要先把第一批死了的人焚化掉,把骨灰弄干净。等他们进入毒气室之后,又进去第三批。这样有秩序地、一批一批地,自己按照德军的命令走进毒气室,绝少有人反抗。
我一直在想,数量在德军十倍以上的犹太人,其中不乏精壮的男人,为什么就这样几百万地被屠杀了,而且没有反抗?如果说这群人是几百万头牛、几百万头猪、几百万头驴,估计德国人都不能这么容易就把他们焚化了,可能会是几百万头驴把德军全都踢死了,即使德军有机关枪也无济于事。
那么文明和野蛮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文明反倒容易被野蛮奴役呢?我就去看这后边的解释,终于有一条解释让我信服了。有一本书上的解释说,文明是一个驯化的过程,是让人脱离野蛮进入秩序、进入道德、进入法律、进入一个规则当中,人一旦被驯化变成了文明人以后,他就会按照这种习惯、道德、法律、规则去行事,认为这样的一种行为是理所当然的,是必须的,是可以被坦然接受的。
所以,越是被训练得好、越是受教育水平高,相对来说,他的底线也就越高,他的行事规则就被确定了,自己在心里已经把预设的程序确定下来,于是就只能按照被教化之后的这个方式,去应对外部的挑衅,从而丧失了本能。这时,一旦有野蛮人过来,命令他们把衣服脱下来、把耳环脱下来、把眼镜摘下来,他们也没有任何反抗意识,认为就应该是这样的。接近毒气室的时候,他们已经绝望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仍然排着队进入毒气室。
这是一种悲哀,甚至可以说是文明被野蛮奴役的悲哀。越是文明程度高,也越容易被野蛮所奴役。所以,野蛮在文明面前,往往还表现出一种原始的冲动和暴力的强大,以及不按游戏规则来玩的优势。这就是文明和野蛮在相处过程中的一种潜规则,或者说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
电视上经常会出现一些贪官被抓的画面,这些贪官也是文明人,也受过很多教育,台上也一套一套的,他们是真的被教化、被文明,甚至有些在体制招募下变成了一个被制度关照得特别好的宠物。当纪委、武警、公安、检察院出现的时候,他们配合度极高,让做什么,就一步一步地按照标准去完成所有事情。直到最后,一审判决,也决不上诉,所有的官员无一例外,几乎没有上诉的,没有一点点想要表达某种不满的意思,没有这种本能的宣泄。这也是先前被驯化得太好了的结果。
但偶尔在电视里出现的抓捕一些文化水平极低的乡村刑事犯罪分子的镜头,几乎都会看到他们挣扎着被摁在地下,有的还拼命跑,甚至要和警察发生直接暴力冲突。这就像要在山里抓一只鸡一样,鸡也要上房、要叫要挣扎,求生求自由的本能会突然爆发,产生强烈的反抗。
所以越是没有被教化的人,其实本能越强大。也就是说,越接近于野蛮,就越容易变成野蛮的胜利者。
话说回来,我们看到的泼妇和贵妇的关系中,贵妇就是被教化的文明人,但最后却沦落成冲突关系中的弱者、失败者和被奴役者。当贵妇遇上泼妇,当文明遇上了野蛮,野蛮就是这样取胜的。历史给了我们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警示:不要沉迷于我们的文明进步当中,我们其实是经常被野蛮所征服的;而当野蛮征服文明的时候,我们常常会像贵妇一样落荒而逃。
文/冯仑